秘信
是一點點給她下的,誰料,她卻自戕——還用那雙廢手,給他寫了封歪七八糟的遺書。“懇求王上成全妾身以部落舊俗即葬,勿堵,勿灌,勿大,勿弑,使我與諫書和愛筆相伴,令妾身如何生之,如何去。跪拜,死誌。”他將她毒啞,廢手,誰曾想她還能寫字,連死了,都要繼續噁心地反抗他。不過這次,傅雍依了她。因她難得地將“請”改成“懇求”,將“故國”稱作“部落”,將自己從“吾”稱作“妾身”。他難得地依了這位總是妄圖和他平起平...-
幸好。
太好了。
不算太蠢,還寫了封遺書留給自己。
她坐在車的外側,身旁的幾位選女正在有一搭冇一搭地為她們即將到來的未來鋪路——互相說著北王、北國的好話。
這些女子們不僅貌美,而且聰慧,亦讓芙虹如臨大敵。
好在她們忙著毫無國恨、怨言般偽裝,無人留意到芙虹賊般的動靜。
她正顫著手讀著自己的《遺書》,能看懂上頭寫的字,使她放下一半的心,但是隨著越讀越深入,她懸著的另外半顆心,如鼓大作,像是被這封遺書突突地嚇到。
一封短短的遺書,像泣淚般,將她的手心都打濕了。
“餘本喪母孤女,平身夙願,孝守母家筆莊。然餘父薄情寡義,為謀錢財納嬌妾,將餘獻予郡守,踏此曲折之路。”
“茲心已許漢皇家,如何取道窮凶北,教我漢妃侍北君!庶女孤伶,曲意逢迎,何處言苦,何其辱哉!當以死明誌,我心昭昭,吾皇當知。”
她反覆品嚼這兩段話,怯怯地麵對著慘痛的事實:
自己竟是個徹頭徹尾的迂腐獻義的蠢貨!
連這車廂中的任何一位選女都比不得!
她本以為自己隻是想逃回南國,卻未曾料到,她卻是因不肯以南國選女之身侍奉北皇,就跳崖了?
因有口難言,便寫了封遺書告此蠢舉,還自以為英勇獻義!?
要說膽子大,似乎也小。要說膽子小,此時,她真無法想象自己如何邁得出跳崖的腿。
但是真正讓芙虹難過的,是她的身世。
方纔出了這麼大的變故,那位將軍都未有辱折她,她以為自己少說也是個官員之女。
她,竟然隻是一個商戶庶女!?
而且,看起來,家裡似乎很窮,父親娶妾都還要賣女兒......
也就意味著,她真如這遺書之言,庶女伶仃,孤上北國。
屬於無依無靠地進了北王後宮,若是不能討得北王歡心,將連個開口之處都難尋。
冇有家世背景,被家族拋棄的女子,可如何在北宮存活?
除非——
她能從這封遺書中看出來,她應當很是美貌。否則郡守不會放棄享用她,而是將她獻給南皇。
莫非方纔那位薑將軍亦是因她貌美,認為將她獻給北王,有利可圖?
這纔剛開始,她就得利用美貌狐媚君王了?
她頭疼又謹慎地抽出遺書的第二頁。
並冇有第二頁。
一張空白的飛雲彩絹,隻是用來包著這張用素白生宣寫就的遺書。
她隻能慘然慶幸,或許除了美貌之外,自己雖然隻是個庶女,但也是個有些文化的庶女。
這封遺書倒寫得還算慷慨激昂。
隻是徒守清高,本質上卻毫無鬥誌,多好的人生轉折,分明可以奮鬥一把,成為兩國使妃,平鬥撫亂,可她,竟然去尋死路!
這真的是她嗎?
她真想回到死前,罵醒那憤恨寫信的自己......
腦中黑白交戰,讓女子在車廂內淒涼鎖眉,無端假寐。
芙虹身旁的幾位選女因同她說話都不被理睬,便藉著貢品損壞之事故意勾了她幾句,想讓她憂上一憂,好同她們說說方纔在崖下發生之事。
正好藉著她那張嘴聊聊薑將軍。
但芙虹因已發覺自己和這些選女說的好似不是一地方言,絕不肯失態開口。
她死死地苦著臉裝睡。
那幾個選女瞧著她哀愁的臉,想到她方纔才跳崖獻義,似是也生出些不好意思,損著損著又開始鼓勵她活下去。
“彆再想不開了。”
理的幫她理衣裳,蓋的給她蓋毯子。
女子“嗯嗯啊啊”地應了幾聲,捏了捏身上來來回回的小手,寂寞地擦了擦眼角表示迴應。
記憶不知何時能恢複,如今她的當務之急,是找個足以信賴的權貴,如此纔可在北國稍有自由之地。
否則,她一介卑微女流孤闖北宮,真可謂掉進了個有口難言,有筆難書的囚籠。
可這是個虛偽的,男女有彆、妃臣有彆的世道。
看這世道的模樣,憑著直覺,她應是如何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攀談於男子。
更遑論,她將是北王之妃。
她身旁的選女們分明如她那般,對那位薑將軍充滿好奇,卻也隻是初初在提及北國之時,蜻蜓點水地誇讚了句他的品性奇殊,誇完便無聊起哈哈,詭譎地陷入了對北王的無限褒揚,無限嚮往中。
她又該如何是好?
此刻,芙虹焦灼地想回憶起些事,正巧,某位姓劉的選女會打卦,古怪地說給選女們看看姻緣,她這才悲哀地發覺,彆說認識的人,她連自己的生辰八字都想不起來。
隨著身旁選女們的羞言羞語,前些時候馬車內男子的繡金黑袍映入女子的腦中,將她緊閉的眸拉開一條縫,求救般躍向車簾之外。
那張麵如冠上鳳紋玉的臉。
她瞧不見他。
卻能辨出他的聲音。
春風呼呼,男子低沉卻又暢意的喝馬之聲恍如對女子白日夢的迴應。
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卑微庶女芙虹再次緊閉雙眼。
這一回,她已找著條猥瑣的生路。
她開始默默盤算,如何才能同這位自己未來的臣下,英俊瀟灑的薑將軍傳訊——
使她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不昧禮教地攀附於他。
星日兼程,奔波半月,這趟通向北國皇城的車旅幾近儘頭。
最後一日驛站的晨曦沉溺在清澈的叫賣音中,京畿的風華預備物色新人之眼,屬於北國的朝氣從四麵八方趕來,一道一道地吹拂著仙女們對那殺伐之國升起的戰栗。
這戰栗中,有一份,屬於已全然失憶的北國故後,如今的南國筆莊庶女——芙虹。
窗雕花葉,樹篩陰陽。窈窕女子,對春行妝。
女子此刻,正端坐在驛站的某件開窗的廂房之內。
因今日便要進京城,她也正在對鏡琢磨著用何種胭脂、額黃、花鈿、妝奩、畫眉、點唇......
這是與她同寢不同床的貢女——張選女,揚州某縣丞之幼妹不太情願地教她的。
此女從昨夜徹夜未眠,從醜時便開始倒騰自己,叨擾得芙虹隻好也起身,於是大為震驚,漸漸遺失在了這位張選女一夜變美的妖術之下。
那時的她,還在榻上裹著小被子,難熬地執著於為何薑將軍還不曾迴應她之信。
最後一日了。
這十五日,她藉著自己包袱內三支上好的、未開封的毫管,已經給他寄出了兩封自以為情真意切的妙信。
一封比一封卑微,也一封比一封膽大。
每到三更,她便藉著更衣,在不同驛站的月夜下等他。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想出的用筆桿寄信的法子。
隻記得近半月前初醒那日,她還在冥思苦想如何偷偷同男子攀談。
因那將軍幾乎都在大庭廣眾之中才能與她碰頭,怎樣攀談都顯得於禮數不合。
到夜裡,她就意外在遲來的包袱中發現了三支極其精美的毫管。
一支狼毫,筆桿為嵌銀絲雙鳳紋黑檀木管,因口徑較小,當時她隻是暗歎那鳳紋之精美,暫還冇想到多餘之事。
緊接著印入眼簾的是用於那支寫中楷的純羊毫鍍金杆,可能是太過於貴重,她亦隻是將其把在手中凝思。
直到她摸著那支口徑足足有她拇指指節長的雕福紅木管——
怪異的遐思撞進了她的腦海。
她突然意識到:
這麼大一根管子,如何不能藏信?
這三支毫管的精美程度,絕不亞於薑將軍珍視的那些貢筆,甚至更勝一籌。
女子喜出望外。
憑著直覺,她用熱水燙開了封膠,在杆中放入信後,又用漿糊將筆頭和筆桿不太穩妥地粘合,再將其裝入筆盒之中。就這樣,以遺失的貢筆為藉口,在大庭廣眾下,她向男子寄出了兩封秘信。
“薑將軍,請務必好好檢查貢筆,可不能將損毀之品獻聖。”
因自己不敢在大庭廣眾下開口說話,兩支筆和這句話都是她托與她同寢的張選女寄出。
而她隻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用眼神努力對視著那雙見著美杆之後,對她現出讚許的,靈澈的眼。
現在想來,那雙眼莫非這麼蠢?
他未曾發覺她的兩封信?
那些字眼雖晦澀,但晦澀多了,也絕對疊出露骨。
她如何也無法相信,世間有哪個男子能對這兩封信做到熟視無睹。
最後一日了,若她不能趕緊攀附上他......
芙虹陰陰地抬眸,望著鏡中那張無比陌生的姣好容顏:
白皙中透著紅潤的桃紅膚色,一雙含著柔情的長睫吊梢狐眼,小巧精緻的鼻,最美的,是那張下唇點痣的嘴。
從她失憶當晚見著自己之後,她便知道孤女如她,隻有狐媚一條路可走——
她隻能去狐媚北王。
可不知為何,每每念及此事,她都覺得十分作嘔,以至於她懷疑自己的身份,或許冇有這麼簡單。
或許她在南國的家中,有一個因南北戰亂而死的兄長或情郎,致使她無論如何都得跳崖,不可侍奉北王。
也是因此翻來覆去,不可棄的作嘔之感,她才寫了三封可謂之勾引的信。
如今還剩第三封——也是最後一封未送出。
她果斷選擇了先媚惑這位貌止奪目的薑將軍。
隻要這位臣子願在月夜裡赴約,她便有把握,能用自己這張臉征服他。
可他竟然見都冇來見她!
“你莫非是要借這幾支好筆,讓薑將軍在北王麵前替你美言?”張茗白從女子的身側行來,緩緩執起鏡匣旁,那支極細的小楷毫管,打斷了、也執起了女子隱秘的心思。
鏡前女子頓住正在點唇紅的手,呼吸都暫了,莫名嬌笑了聲,抬頭看向身旁的張選女。
張茗白似是被那張近妖的臉驚豔,冇留神,便被女子將手中的毫管抽走。
“你不是怕說話嗎?怎的,今日要自個來送?”她的口氣中含著些前幾日都未有的挑釁,或許因今日之後她二人就會是對手的緣故,她瞧著女子於眼上點的嫵媚紅痕道:“我不曾想你一個隻會說方言的鄉下庶女,竟有這麼重的心機。”
還冇進宮,就得開始宮鬥了。
芙虹早知會有此景,從她最初發現她隻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商戶庶女之時,她便知道,這種場景,會數不清地鋪陳在她將行之路上。
這種感覺,真令她不適。
若是她攀附上了薑將軍,她定會想方設法,逃開那北王的大掌,絕不與這些妃嬪鬥,而是做一介隻管兩國和平的孤妃。
“嗯。”女子腦中的想法雖多,卻隻是抬眸向張茗白,無聊地轉了個頭。
她在身旁不可置信的“你”聲中起身,嬌柔似狸的紅衣身段又將那張氏一驚。
張茗白與芙虹同寢這麼多日,似乎都不見她今日這種驚為天人的姿態。
妖嬈,卻不卑微。
甚至有些趾高氣揚。
從她第一日見著此商戶女,便知她的容貌是她的大敵。
但,她是頭一回因她這相貌,對她生出害怕:
她冇得罪過這芙氏吧?
可莫要有朝一日她飛上枝頭變鳳凰,她狐媚那北君來害她。
張茗白心下暗忖,正想要留住朝往門前行去的芙虹,重新同她說兩句體己話。
然而,女子卻被新的人事絆住了。
芙虹正在思忖今日改以何種神態麵對那位將軍。
是端莊,還是妖嬈,還是......
實則,她的內心竟有些膽怯。
失憶冇能讓她膽怯,寄信也冇能讓她膽怯,甚至兩次冇能被迴應,她也冇有膽怯。
但,每次見他,見那雙似乎能一眼看穿人,也能被人一眼看穿的琥珀眸子時,她都會異常膽怯。
似乎自己在**裸地發癢,她每次見他,總是想撓手心。
譬如此刻。
男子仍著白衣,束高冠,但他的眼眸已吞了半個迷醉的晨,隨著“吱呀”一聲門開,迷亂了門內小鹿亂撞的芙虹,女子很快發覺這位將軍今日的不對勁。
很不從容,同他往日,全然不同。
薑燁宴瞧見女子手中的嶄新筆盒,喉結微動,很快,將自己手中的兩個筆盒都塞給了那雙手。
“將軍——”芙虹手中一重,驚訝地開口,聲音竟是帶了些嬌嗔。
最主要的,是句北話。
這更使薑燁宴生惱。
“將軍,這些是貢品!”女子不敢說得太多,隻好這般暗示,希望男子能將這些毫管拿走。
若此刻他能拿走,那她便知,他應許了她。
“不需要了。”男子望著那三個筆盒,垂頭之下,慘然一笑,再抬頭,已正了顏色,隻是瞧見女子唇間那點圓紅,驟縮了瞳孔。
很快,那點紅在他的眸間蔓延開來,和突起的眼波混雜,這般神色,逼得女子將口中的話都嚥了回去。
男子盯著女子的唇,想到昨日聽到的確切訊息,隻覺著對於那位冷宮王後的零星迴憶和滿心隱秘都在朝自己鋪天蓋地地捲來,壓得他幾乎要駝下去。
“走了。”
他在芙虹不明所以的注視下輕擺了擺手,慢步往驛站樓下行去。
斯人既已逝,冇送出手的,就再也送不出手了。
-這幾支好筆,讓薑將軍在北王麵前替你美言?”張茗白從女子的身側行來,緩緩執起鏡匣旁,那支極細的小楷毫管,打斷了、也執起了女子隱秘的心思。鏡前女子頓住正在點唇紅的手,呼吸都暫了,莫名嬌笑了聲,抬頭看向身旁的張選女。張茗白似是被那張近妖的臉驚豔,冇留神,便被女子將手中的毫管抽走。“你不是怕說話嗎?怎的,今日要自個來送?”她的口氣中含著些前幾日都未有的挑釁,或許因今日之後她二人就會是對手的緣故,她瞧著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