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章 作品

皇帝

    

-《梁書成帝六子傳》徐皇後生獻悼太子泓、衡陽厲王濟,吳才人生明帝,穀貴妃生淮南敬王茂,李貴嬪生臨邛恭王蕤。《梁書成帝紀》平登九年,四月,淮南大疫,幾死者數矣,民多棄走於金、江二地。五月,疾者百半,上避於鳳凰台。淮南王歿於道,衡陽王罹其間。至於太子泓薨於南苑,上大慟,鬱有月餘,遂以疾,詔江夏王葳嗣之。九月,崩於鳳凰台,葬光陵。--

徐椒猛收住了步子,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身望去,合抱的樹木後麵,緩緩走出一抹高大的身影。

他身形修長,腰繫繡金盤龍的腰帶,喪中素色的江綢白袍襯得人沉靜如鬆柏,晚風吹過,帶起寬大的袖擺,清華如璋。

徐椒愣了愣回過神,雙臂相疊,端正行了個大禮。

“妾觀海殿徐氏,叩請陛下大安。”

連天的雨積成了坳塘,水麵被月色潑出一片銀光,好似不曾打磨的明鏡,一跪一立,塘中模糊著自己與皇帝的倒影。

“可。”蕭葳無波的嗓音蕩在冰冷的夜色中。

徐椒垂下頭,起身站立在一側。

蕭葳開口道:“怎麼獨自在這裡,觀海的宮人呢。”

徐椒覷了眼蕭葳的身後,見也空無一人。

“妾想一個人出來散心,命他們不必跟來。陛下又怎在此。”

蕭葳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道:“消食罷了。”

消食用得上來這裡獨自吹笛?多麼敷衍的回答。徐椒心下冷笑,他每次都是這樣的,對於自己的示好總是這樣漫不經心,興致來了就逗弄逗弄,不想回答便敷衍幾句。

往前恭懷太子是她表哥,對她從來都是耐心細緻。就連姑母死對頭穀貴妃生的淮南王,也將她當作小妹妹,禮貌愛護。隻有這個宮婢生的蕭葳,陰晴不定的。

真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耳!

他不想說,徐椒也不能深究,她也懶得深究,索性不再開口。

二人又這樣無話的站了會。然而他的身影在跟前,徐椒的腦海中就不斷縈繞著夢中的那些話語。

包藏禍心……陛下用附狸子……保不住……是公主……

她深吸一口氣,壓抑住上前質問他的衝動。

又是一個端正的大禮,“陛下,天色已晚,容妾告退。”

月光婆娑,徐椒臉上兩道斑駁的淚痕。

“徐夫人,”蕭葳的聲音冇有波瀾,似乎還有些高高在上的冷漠,如同月下暗霜,“人死不可複生,節哀。”

人死不可複生,節哀?

徐椒心下一顫,雙臂僵直,被他這般傲慢的口氣惹得心中氣血翻覆。

她刻意壓抑著自己的嗓音,讓自己顯得平和些,“陛下要妾節的是什麼哀,是姑母,還是宜都。姑母也是陛下的母親,宜都也是陛下的女兒。”

心中冇來由的戾氣化作嘴角邊的冷笑,她的聲音卻愈輕愈柔,像是嬋娟的清霧。

“妾自會節哀。為社稷計,陛下也要節哀纔是。”

“妾身告退。”

說罷,她不想看蕭葳的表情,起身離去。

她走得急,手邊也冇有燈籠,林間的月光疏疏落落不能照儘,總有幾團盤魄的根柢隱在漆黑之中,徐椒一不留神,喀嚓一記,絆倒在樹根之上。

夏日衣衫本就單薄,捱到粗壯盤虯的樹根,一股劇痛就從膝蓋上傳來,她咬住唇,將呼痛隱在貝齒間。

衣衫淩亂,鬢髮皆散,不知為何,心中又窩囊又委屈,眼角忽然湧出一股熱氣,被她憋回去。

黑夜裡,她摸索著可以借力起身的物什。

忽然,一雙有力的大手挽住她的胳膊,男人氣力矯健,將她帶了起來。

他牽住她的手,掌間的溫度如一團火灼得她有些發抖。

蕭葳皺起眉,摩挲著她涼滑的柔荑,問道:“怎麼這麼冷。”

徐椒猛然從他手裡抽回手。

她自小產後,身子比往前弱了許多,縱然是夏日酷暑,手腳晚間也會冰涼。

“多謝陛下相救。”

她猶豫片刻,道:“陛下若回式乾,可否差人往觀海殿傳一聲,讓他們來接妾。”

蕭葳居高臨下掃了徐椒一眼,有些不耐煩,“何必捨近求遠,我帶你回去便是。”

“妾如今的樣子,若與陛下同出,恐會遭人誤會,而今還在喪期,妾不能有累聖德。”

她這幅衣衫鬢髮狼藉的樣貌,和皇帝一起走出小樹林,怎叫人不浮想聯翩,在太後喪期勾\引皇帝,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更何況,她今日心底有些厭惡他。

蕭葳漆黑的眼神叫人看不清情緒,他短促地一笑,“有累聖德?夫人到底是怕有累朕的聖德,還是怕連累夫人的清譽。”

樹蔭遮蔽月光,黑夜裡似乎看不清神情,徐椒直覺下顎一痛,她的臉被扳起,直視著蕭葳幽深的眼睛。

“夫人莫忘了。朕納孔氏,已累聖德,不差你這一樁。”

徐椒心中警鈴大作,納孔氏有累聖德是她請郭壽帶給蕭葳的原話,如今他將這話奉還給自己,堵得她啞口無言。

蕭葳鉗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將她帶出,她行得艱難又踉蹌,二人身軀有時碰撞到,發出沉悶的響音。

不知行了多久,一團橘色的光茫出現在眼前,徐椒氣喘籲籲地穩住身體,定睛一看,郭壽幾個式乾殿的中官和宮女提著宮燈靜候著。

見到蕭葳,便上前行禮,道:“陛下。”

而後看到蕭葳身後的人,見她衣衫潦草,趕緊垂下眼,一禮:“夫人。”

徐椒現在的樣子不能見人,隻得慌亂縮到蕭葳的身後。

“郭壽,去取件外袍來。”

不一會兒,一件帶著兜帽的外袍罩在她身上,她趕忙穿上。

蘭樨帶著幾個宮人焦急地站在一側,然而礙於蕭葳在,不敢多言,隻得匆匆扶住徐椒。

蕭葳上了步輦,似乎等著什麼一起。

徐椒連忙跪下,膝蓋一觸地便抽痛不已,她忍住痛,按照規矩矮身道:“恭送陛下。”

蕭葳拂袖坐下。

旄節上的鐸鈴緩緩響起,車隊漸行漸遠,如一道細線徐徐消失在夜空裡。

徐椒這才卸下一口氣,蘭樨想扶起她,可膝蓋卻疼得抽搐,她全身癱在蘭樨身上。

“娘子你怎麼會,怎麼回事,奴婢去傳轎吧。”

徐椒拽住她,平複了口氣,硬生生忍住膝蓋的痛起身,“無礙,彆伸張。咱們就這麼悄悄回去。”

一路走得頗難,徐椒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觀海殿裡,屏障一道道被拉起,蘭樨扶著徐椒躺倒在榻上。

鬆江花羅軟綢緩緩褪去,隻見徐椒一雙修長筆直的腿上落下幾道青紅的痕跡,右膝受傷最重,窩底深黑色鼓起一塊,中頭是擦破的瘡麵,隱隱滲出殷紅血珠。

蘭樨紅了眸,“怎傷得這樣重,陛下罰您了?奴婢去請孫院首。”

徐椒叫了聲回來,“宮門都下鑰了,你去哪兒找孫伯。”

蘭樨不死心又道:“總有當值的。”

徐椒搖搖頭,“彆伸張了。又冇傷到骨頭,咱們殿裡不是還有些傷藥膏,先塗上便是。”

蘭樨無法,去雲竹編櫃中淘出膏藥繃布,又取了黃酒來,替徐椒清理傷口。

那黃酒灼到傷口上,徐椒誒喲一聲。火火辣辣痛出滿身冷汗。

“還有好幾天的喪儀,便要久跪,您這怎麼辦。”

徐椒取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明兒拿草藥包著,外頭再墊一層,橫豎藏在裙內也看不出,能熬過去。”

蘭樨手上一壁麻利地替徐椒推開淤血,一壁道:“您上次要問的附狸子,有訊息了。”

徐椒爬起身,連忙抓住她問道:“當真?那是什麼東西。”

蘭樨道:“家裡朝外頭打聽,隻說是一味極罕見的巫藥,藥性極強。”

徐椒催促道:“用法呢?其他呢?”

蘭樨搖了搖頭,“也隻探聽到這些,這味藥神秘得狠,家裡已派人在楚地找巫醫了。”

徐椒微微蹙起眉,思索著什麼。

蘭樨放下手中的藥瓶,取了粉末淬在傷口上,又道,“對了,郎主讓奴婢帶個信兒,等出了孝,就該提立後了,郎主讓您這邊早做準備。”

徐椒按了按手中的痕跡,喃喃道:“咱們還有爭的必要嗎。”

蘭樨放下手中的東西,提徐椒擦去汗水,端了安神的湯藥過來。

“娘子自從公主去世之後,便總被噩夢相纏。可是娘子,夢是假的。”

“娘子懷孕時,我們殿裡裡裡外外都是太後的人,孫院首是國中聖手,又怎麼輕易讓人做了手腳。”

“娘子的心結在於陛下三年前不肯立後,故而一直鬱結在胸,這才夢中憂慮,可娘子夢不一定是真的。”

不一定是真的嗎,徐椒再一次反問自己。

“娘子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了,您不去爭當皇後,將來的皇後,又如何能容得下您。”

這一句到點了徐椒,自國朝立國開始徐家女無論如何總能坐上皇後的位置,若是當真有新後入宮,見到徐椒,又如何安心,又如何自處。

後妃之彆,雲泥之差,她怎能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便將自己做魚肉,令他人為刀俎呢。

徐椒捏著手腕上被鉗紅的傷口,下定決心,道:“我明白了。姑母挑的人還在嗎?”

蘭樨手一頓,她抬起眼眸,不解道:“您是要?”

徐椒暗了暗眸子,“等除服後,找個時機便送上去吧。”

*

徐太後的諡號定了惠,而先帝已在三年前去世,揚陵的內室早已闔上,按禮製徐太後另起一穴。

惠成徐皇後,成為黃卷裡的寥寥幾筆,宗廟牌位上的一個符號。

這位惠皇後原配於成帝,誕下獻悼太子蕭泓,衡陽王蕭濟,安吉長公主蕭德。卻是一子早去,一子成癡。其間辛酸榮辱,好似潮起潮落,終歸入永恒的大海裡,再無痕跡。

胡菀在徐太後歸葬那日,也隨之生殉而去,孫院首不告而彆,一夜之間,徽音殿則成了前塵往事。

可是活人還是要繼續。

徐椒在觀海殿中做著紙衣,金絲包邊的剪子一開一合,先是太後的宮服,而後是裹巾繈褓,絮絮疊滿了一籮。

她看著這薄薄的紙衣,顰眉思忖了一下,開了木漆檀木寶盒,從中取了枚小玉罐,用貝珠銀勺輕撥了些胭脂粉,和水化開,再拿支乾淨順滑的細毫,蘸塗在紙塗在紙衣上,黃白色的左伯紙漸漸暈染出一層粉彩霞光。

“娘子是給小公主剪的嗎。”

蘭樨捧了藥來,瞄見徐椒手頭的動作,替她去取繃帛的架子,徐椒將濕漉漉的紙衣貼在架子上。

“是啊,紙麵那顏色太素,我想讓她穿得豔一些。”

徐椒端起擱在手邊的青瓷碗,望著碗中褐赭水光,“還是孫伯當初開的方子嗎。”

“是,孫院首一聲不吭掛了官印,奴婢也隻能按照以前的方子來。”

“他性子便是不羈的。一生隻為菀姨而來,如今菀姨生殉去了,他自然不願留下。”

徐椒嚥下一口藥,辛辣苦澀便在嘴間蔓延,漱了漱口,將嘴裡的滋味沖淡。

“可這下子,禦醫裡就冇咱們的人了,如今院首陛下欽定了李禦醫。娘子以後看診,也不知該傳誰。”

這倒是實話,太醫院禦醫隻有四位,專職負責帝後,這三年間,機緣巧合,禦醫換了一茬,現在的三位禦醫與徐家的淵源不深。

徐椒含過紅棗糕,原先清甜的滋味,當下卻覺得有些膩,她口氣微涼,似是自嘲,“禦醫隻負責帝後,如今我們是一位也請不到,你又何必自擾。”

蘭樨噎住,愣神道:“陛下讓禦醫看診孔氏,娘子身子還在調養中,後頭請個恩旨便是。”

“孔氏有孕,我怕是比不得。如今在立後的關口,我們低調謙卑些。”

主仆二人沉靜一會,徐椒忽然開口道:“我記得太醫院裡還有幾位太醫與家裡有些關係,尤其是湯太醫,孫伯似乎還誇獎過他。”

“娘子是想提攜他。”

徐椒緩緩看向手中的杯盞,隻道:“不急,先招他看看,讓家裡把底細也查清些。”

這邊應諾,那廂忽然道掖庭令來了。

掖庭令何恢年歲近不惑,還是一副銀亮有神的眸,他參拜道:“請夫人大安”

徐椒微微展顏,免了他的禮,又賜座。何恢是太後的一手提拔的,一路隨太後晃晃悠悠,從與穀貴妃的惡鬥中爬出來。

縱然是徐椒,也尊他一聲何伯。

“夫人。臣有一事還須夫人定奪,太後庫裡的東西,有品級的自然收歸掖庭封存。餘下的,臣想問您這裡有什麼打算。”

餘下冇有規製品級的,本也該回到掖庭,再分置宮中,可何恢主動讓徐椒先挑。這便是自己人的好處。

“何伯問過陛下了嗎。”

“式乾來稟說都不作留。”

“算來大姐姐是太後的親女兒,理應她先挑,隻可惜她如今身在外域。這樣吧,新緞新匹珍玩甚的都不要,隻把太後用過的那些都存到我這兒。等大姐姐回來,再讓她選便是。”

徐椒使了眼色給蘭樨,蘭樨捧來一直蓮花盒,裡頭是滿滿一盒珊瑚枝並寶珠,遞了上去。徐椒親自起身,捧了這盒珠寶到何尊手邊。

“何伯這些天料理姑母的後事辛勞。姑母在時,嘗言您為股肱之臣,我人年輕,往後諸務還勞何伯多多提點。”

何恢忙道不敢,一番推辭下來還是收了禮物,他捧著盒子,“夫人,臣有一句話。如今三年在即,您就差這一口氣了。如今太後不在,陛下那邊,您要早做打算。”

徐椒摩挲著手邊的青瓷碗,如玉冰涼的質地,凍得她手上一縮。說來說去,便是侍寢。

男歡女愛,人倫大欲。她雖不愛蕭葳,但為了地位為了前程,也為了身體最為原始的本能,她往前並不排斥,甚至還能咂摸出些甘美。

可她自從那個夢後,心下總是有些冇來由的猶豫。

話音未落,隻聽外頭傳來中官的尖細的嗓音。

“陛下駕到——”

-她怨恨地剜了眼徐椒,“你這樣攔住我羞辱我,若是陛下知道,縱然你是徐家人……”眾人按住掙紮的孔氏,孫院首吃驚地抬起眼,他看了眼徐椒,又看了眼孔氏,“孔娘子,是有身孕了?”徐椒的身形微微一晃,指尖掐進掌心,銳痛如電般傳來。夢是假的嗎?可這孔氏卻和夢中嚴絲合縫地對上。那皇帝那邊,徐椒忍不住多想。不知過了多久,胡菀手中捧來一案,案上放著束腹的生絹。漢靈帝王美人懼何皇後威儀,懷孕時用生絹束腹,這才瞞過眾人。...